【来稿选粹】赵庆梅|流娃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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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娃子家
大家都随着流娃子的父母叫他流娃子，也或许是六娃子，牛娃子，总之他的家人也都有了称呼：流娃子的妈、流娃子的爸、流娃子的姐……他家孩子矮且多，幸得提纲挈领，以流娃子为坐标，标出大致身份。
流娃子父母满口四川话，尤其母亲，说话抓啦抓啦总是喊，加之嘴里上牙长了两排，更觉乱七八糟不知在说什么，大人们尚能辨识一二，在我则完全是吵闹的外语，所以甚至日日都见的他家台阶般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叫不上名字，唯有一个年龄比我稍小的女孩儿，大家都叫她花篮，也或者是花囡。
一次，林场的哑巴去找当生产队长的商姨告状，啊啊叫着，用手比着夜深风高，然后竖起右手食指，有力度有节奏地左右摆动，最后竖直停在正中间，表示钟表已指到半夜12点，又闭上眼歪着头两手合十放在耳侧，表示所有人都睡了，然后模仿脱砖坯的动作，又贼溜溜四下看看，弯着腰从一个窑棚往另一窑棚搬砖。哑巴是个高高的体面干净的女人，很正直很聪明，模仿得大家都身上凉竦悚身临其境，尽管哑巴听不见，也不约而同问：半夜谁偷砖了？哑巴看大家都明白了事情过程，直起腰，愤怒地在自己嘴里一抹，然后猛地伸出两个手指，果断“嗯”了一声！大家楞了一下，转瞬明白了：是长着两层牙的流娃子妈！看着哑巴认真愤怒的样子，回味着她精彩的描述，想着流娃子的妈半夜偷砖的样子，大家笑得直揉肠子。
库西林场河西有个砖窑，是闲在家里的工人家属自建自营的，离林场很近，过了小河走个百十米就到了，几排有顶无墙的晾砖坯的棚子，沙土就地取材。附近一个小砖窑，隔几天就能出一窑砖，红彤彤码好在翠绿的松林边。这样家家妇女有了工作，没上学的孩子们跟着母亲，就在附近捉捉蚂蚱，采采花儿，或是河里桥上跑一跑，玩会儿水。脱一块儿砖坯几分钱，说说笑笑之余，又增加些收入。多点少点的，没有人特别在意。流娃子的母亲虽然长得小，却是脱砖坯最快最多的，仍不足兴，半夜偷着搬些别人的到自家棚里，想再多挣些钱罢了。
不只大人，他家孩子也勤快，偶尔免不了心急生错的。林场人家多不种地，顶多在前后园里种些蔬菜，勤快人家在周围再开辟一块儿地，种些土豆、卜留克罢了。土地又肥沃，所以很少人捡粪，他家却沿袭了从四川带来的过日子方法，孩子们常煞有介事地去捡粪。二百多户的人家，只公家有些牲口，哪有什么粪可捡呢。于是有一天，他家门口围了很多人，还有孩子爬上做围墙用的柈子垛看热闹，细听听，原来是流娃子的姐姐偷了人家的粪。院子角里倒着一堆马粪，估计就是所谓“偷”来的。别人都在关注来打架的人是如何说理的，我却惊见流娃子的姐姐一个粪球一个粪球地用手捡到土篮子里，预备还给人家。他姐姐的脸上满是珍惜和不情愿，似乎捡得慢一点，时间长一点，就可以挽留几个粪球在家里……那件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我才懂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些污物，也有人在热诚地爱着它的。
流娃子家过日子仔细，这是大家公认的，林场工人每年发工作服，流娃子的父亲最矮，却每次都要最大号的，工作服质量好，布料叫做劳动布，和如今的牛仔布料相似，蓝色的，厚厚的结实得很，流娃子的父亲要大号的，回到家先把裤腿裁下一大截，据说可以做两双鞋面了。从来在街上看到流娃子的妈，总是拿着麻线或是鞋底，或是捻线，或是纳鞋底。流娃子家很少买鞋，一家人穿着母亲做的鞋，好看又省钱。
林场人闲事少，总该有些话题打发日月，于是人们无数次模仿哑巴女人告状的过程，甚至有时流娃子的爸爸也蹲在大木头上笑眯眯地抽烟，甚至流娃子的母亲也坐在木头上纳着鞋底，一次次因为表演的人惟妙惟肖、添色加彩，流娃子的爸爸笑得烟灰掉在衣襟上，他的妈妈笑得几番锥子戳不到地方，只好把麻线缠在鞋底上，和夸张着取笑的人笑骂起来。人们笑过之余，总赞叹着哑巴女人为人正直，赞叹着流娃子的妈妈能干会过日子，然后在哑巴女人没能表达出来的空隙处极尽欢乐的想象：半夜了哑巴为什么也去了河西？流娃子的妈妈偷了几家的砖坯？又互相问着谁的砖坯少了？笑闹后正经的结论总是：哑巴也是极勤劳会过日子的，应该是趁着孩子睡了，于是趁着月亮地儿多脱些砖坯，回来时看到流娃子的妈妈也去了……流娃子的妈也是因为月光好想多干些活儿，心急了些，便每人棚里抱一摞砖坯放在自家棚里去了，不然大家怎么都觉得自己的砖坯好像并没有少？
流娃子家住在林场西面，院子外面是园子，延伸出去很大，院子外面是原野，馒头柳和各种野花逶迤到那条秋瘦夏涨的小河，河西又是原野和原野上云涛般的青松白桦。西山如翠层叠，印象里，那里总有一轮赤焰蒸腾的硕大夕阳，和半空火烧云泼天灌地瞬息万变，红黄赤橙，美得令人心惊。他家的房子却不大，我去找花篮玩儿，无论冬夏，进屋总一股猪食味儿，厨房大锅里煮着野菜和土豆，锅沿儿边冒着热气，就是这种略带些中药味儿的有些苦涩的味道是我最初对猪食味儿的理解。屋里洁净又温暖，满屋是流娃子母亲的热情和吵闹的四川话，手里兜里早已被塞了吃的，哪怕是两掺面的一块儿饽饽……
多年后母亲说起库西人家，总慨叹着四川人的智慧坚忍，母亲说数流娃子家孩子多，数流娃子的父母长得矮小，数他家的日子过得温暖，孩子穿的齐整……一家人没有闲着的时候：上班，去生产队干活，采野菜、晒干菜、打猪草……流娃子的母亲给孩子们做衣服、做鞋，连补丁都比别人家打得齐整、漂亮。他家一年喂两头猪，长得比别家的猪大而肥，杀猪时，不仅自家吃得殷实，冻好鲜肉，做成腊肉，还左邻右舍都要送到。
流娃子兄妹都很聪明勤奋，记得一次我看父亲写的一张发言稿，大概是批判“四人帮”的，因为父亲写得连笔潦草，我又刚上学，念得磕磕巴巴，念到一个词“滔天罪行”时，我念“稻天罪行”，花篮正扔沙包抓嘎拉哈，纠正说，应该是“滔天罪行”吧，接过来，居然读得毫无障碍，我爸妈对她连连夸奖。她家的墙上，也贴满了哥哥姐姐上学的奖状。
后来流娃子家搬到甘源林场，那时我已经上了高中，去过他家，已经略略能懂他母亲的四川话，她忙着做了四川风味的野味儿、野菜给我吃，又激动地反复介绍她家后山“好多好大的花儿呦，好香好香……”这么勤劳务实的流娃子妈也是爱花爱自然的。
我和花篮跑到如锦的后山采来大抱的山花，白的芍药、橘红的野百合、火红的山丹丹，还有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成串成团的芬芳野花，回到家里，花篮妈妈搭配着野花插在玻璃瓶里，高高低低摆在柜子、桌子和窗台上，衬着雪白的墙壁和淡蓝碎花的窗帘，小屋变得更加芬芳而生动，花篮教给我各种野菜的名字，她还领着我采来满满一饭盒香甜的野草莓……花篮很像她的母亲，长得瘦瘦小小，却有着无穷的智慧和力量，有着务实又浪漫的性格。
多年后再吃到各种野菜时，总忆起花篮家温暖的猪食味儿，那时，她家的猪，就吃着大兴安岭又面又香的土豆和各种野菜，长得肥肥壮壮……
蓝天绿地朦胧在黛蓝的夜色里，有月儿穿云度松，有虫鸣、有山风，还有小桥下滚过高低石块儿的淙淙流水，年轻小巧的妇人，哄睡了孩子，一个人走过夏草飒飒的山路，一个人摔着泥块儿，喜滋滋盘算着日子……那个下午，我的年轻的母亲，也曾走过那条小路回家，牵着胖嘟嘟的妹妹，妹妹的小火柴盒儿里，是一朵她珍惜的小花儿，或是母亲给她捉的，掐去了尖牙的大辫子天牛……
作者简介：赵庆梅，七十年代生于内蒙呼伦贝尔盟，现北京市中学教师。崇尚自然，爱好读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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