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回家

回家
飞机降落到地窝堡机场时,夜已过半。
大年初二,天空中没有星星,也看不出阴晴。苍穹是深暗的灰。雪的白,映照着天地间万物。一切,都被笼罩在广阔博大的神光之中。 走下飞机的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映入眼帘的汹涌的白,似乎就是万米高空中那一望无垠的朵朵云彩,起伏有致,唯美浪漫。口鼻中呵出的气,在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就变为白茫茫一团,人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这些跟随,这些围绕,一下让我的心,和故乡对接到了一起。25年了,这样的情景,再也没有出现过。宝鸡无论下多大的雪,都不曾有过。 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一颗一颗的泪珠,紧紧地趴在冰冷的脸颊上,就像幼小的娇儿俯在母亲怀里。刺骨的寒风吹过泪痕,深深的疼,弥漫到了全身。或许,这是故乡对我这个久不归家的游子所给予的小小惩罚。 站在马路边等车,黑夜里,我仍然能看到一股风,顺着航站楼高高的屋顶直冲下来。这股风,是家乡的风,是冰冷的风,也是温暖的风,它亲热的和我厚厚的外套纠缠在一起。这股风,呼呼地拍打着我的身体,就像多年不见的好友,猛然相见而互拍对方的胸膛;这股风,甚至想深刻地穿透我的衣物,直接抚摸我的皮肤;而我的毛孔,在下飞机的那一刻,就因彻彻底底的放松而张开着。我想打个喷嚏,咧开嘴,却发出了声:“总算到家了!” 这块坚硬的土地,在我的双脚下发出咚咚的喧响,似乎在告诉那个叫做家的地方我回来的讯息。这一夜,我睡得安稳而踏实,因为我知道,家已在不远处,和亲人们一起,等着我了。 早起,刚到机场客运站,弟弟打来了电话,仔细告诉我们乘车的路线。的确,自07年夏天回过一次家,这十年间,一定又有很多新的事物发生。真的需要把故乡的路,仔细地探究梳理一番。 弟弟的家,在昌吉和石河子之间一个叫乐土驿的小镇上。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便跟随弟弟一家生活。母亲在哪,家就在哪,参加弟弟的婚礼时,我就牢牢记住了弟弟新家的位置。 上车后,就告诉了司机自己下车的地点,但车一过昌吉,我还是直盯盯地望着窗外,怕专心致志开车的司机忘记了我的告知,错过我要下车的路口。
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没有到过新疆的人,是体会不到新疆的司机是如何开车的,尽管车下是被碾压的硬邦邦的冰溜子,对口里的人来说,真是应了如履薄冰这句话,而新疆的司机却依旧把车开得飞快;或许是新疆的路况好,马路总是修得宽宽展展,很少堵车;也或许是新疆司机豪迈的性格所造成的。 车窗外,路两旁高高的白杨树灰白色的树身飞驰而过,我努力地打开记忆,寻找着曾带给自己的那些美好。灰色的天空很低;我的心紧张起来,或许正是应了近乡情怯的那句话吧。 已望见镇上零零星星的房屋建筑,车却靠边停下接受进镇安检。一查,还真有问题。坐在最后排一女两男的少数民族乘客,竟然没带身份证。 “下车接受检查!”核枪实弹的安检军人严肃地对他们说。车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大家坐在车里,谁都不敢说话。某个人焦急的眼神偶尔和别的乘客对视上一眼,,立即惊恐地瞅向别处。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所有的乘客都乖乖地坐在车里等了又等,不敢下车,只是最大限度地探起身子,朝车窗外望了又望。
四十分钟后,那一女两男,总算从路旁安检站的军用帐篷里走了出来。当司机发动油门的嗡嗡声在车厢里响起的时候,大家悬着的心才放了下去。 透过模糊的车窗玻璃,不用仔细辨认,在左前方还很远的路口,我一眼就认出了母亲。虽然已经快七十岁了,母亲还是站得笔直。弟弟在她的身旁。两个人的头,都转向我们车来的方向,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仔细辨识着我们到底坐在哪辆车里。 下了车,还没站稳,母亲就一溜小跑过来,拉住了我们的手。我和妹妹异口同声地喊了声:“老娘!”母亲用她粗糙的大手,把我和妹妹的手,又往她的怀里拉了拉,我们更紧地围在母亲的身边。 不知母亲在路口等了我们多久,母亲的手冰凉,我和妹妹一边一个,紧紧攥着暖着母亲的手。 弟弟接过拉杆箱:“走,回家去!”弟弟的声音一点儿都没变,只是面容苍老了许多。 推门进家,客厅的饭桌上摆满了菜,还在厨房忙活的弟媳闻声出来招呼:“洗手吃饭吧。”寡言的弟媳眼睛里闪着亲切的光。 “都这会子了,饿坏了吧?”母亲边说边去给我们打洗脸水。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肚子真饿了。妹妹却不急着吃饭:“先照相,先照相,先炫下朋友圈呀!”已经十三年没回过家的妹妹兴奋地说。 母亲却不见了身影。妹妹高声大腔地喊上了:“老娘,老娘!”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几双布鞋:“看看老娘给你们做的鞋子,漂亮不?”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08年底,母亲来宝鸡,虽然知道母亲的视力不是太好,但为了让母亲在我上班后她一人在家不孤单不着急,我谎称自己最喜欢穿她做的手工布鞋。快十年了,母亲还记着我说的话。 我赶忙接过母亲怀里的鞋,脱下自己的皮靴,把带着母亲体温的布鞋套在脚上。或许一路奔波劳累,我的两只脚一下轻松了许多,似乎卸掉了两只大沙袋。“好看好看!”妹妹边说边不失时机地拿出手机,对着我的脚一阵猛拍。 “先吃饭,先吃饭,饿坏了吧?”母亲重复着刚说过的话。 满满一桌子菜,我和妹妹却同时把筷子伸向油炸麻叶子。我们笑起来,妹妹也一定和我一样,思绪又回到小时候过年,奶奶和母亲总是上油锅炸很多吃的,而两大柳条筐麻叶子,总是最早被我们三个娃娃吃得一干二净。 “这个是牛肉炸的,你们尝尝老娘的新手艺。”母亲对我和妹妹说。“还有这个羊肉,嫩得很,你弟前天专门去市场给你们买的。”母亲的话音未落,弟媳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盆吃的进了客厅:“大盘鸡来了。”我们手忙脚乱,赶忙把桌上的菜盘摞起,腾出中间的地方。 这是我婚后二十五年来,首次回故乡过年吃的第一顿饭。母亲巴不得把这满桌的食物都让我们吃下去。这些食物,分明是母亲对我们满满的爱。我和妹妹接收到了这些爱,我们的肠胃却无法接受这么多的食物。 我和妹妹不停地说:“做的太多了,做的太多了。” 母亲也不停地说:“你们吃得太少了,你们吃得太少了。” 我也糊涂起来,或许真的是自己吃的太少了。小时候过年,家里做再多好吃的,也总是吃不够。 吃完饭,母亲就催我们去午休。在自己小家很少洗碗的我,执意去厨房洗碗。哪怕只是一次,我也想盆碟碗筷地洗一次,弥补一下多年来对母亲的亏欠。 推开母亲的房门,母亲早已为我们铺好了床,被面上大红的花,一朵一朵温暖地开在母亲的床上。 勤劳了大半生的母亲,还是保持着早起的习惯。做好了早饭,看我们还睡着,就去厨房把饭重新热上,然后噔噔噔地跑过来,轻轻推开房门,探进脑袋,朝床上望一眼,看我们还睡着,又怕热饭的蒸水烧干,便噔噔噔地又跑回厨房,往锅里加半瓢水。母亲加了一遍又一遍的水,却并不催促我们起床。 我和妹妹假装睡着了,看母亲来来回回在厨房和卧室之间奔走。 “老娘的精神头真足啊!”妹妹悄声说道。“这是咱们做子女的福气。”我转过头,朝门口望了一眼。 我和妹妹就像两头小猪娃,懒懒地赖在母亲的床上。冬日的阳光,顺着后窗,照在被子上,花儿们似乎喧闹起来,开得更艳丽了。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们几乎每天都赖床到中午,偶尔母亲推门进来,看我们醒着,竟会对我们说:“我把早饭端过来,你们在床上吃吧!”听到母亲这句话,我和妹妹只好从床上爬起来,乖乖去吃饭。 进出母亲的房间,都可以看见放在门边的缝纫机。机身上咖啡色的漆还在,上面却已被镀了一层旧时光,这些时光,顺着记忆的缝隙,轻手轻脚走进母亲的房间,又温温软软走进我的思绪。 每到冬天,母亲农闲下来,我们也放假在家,最喜欢听母亲踏缝纫机的声音,那一刻的母亲,应该是最温柔的;厚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不说一句话;平时笔挺的身子,这时微微前倾在缝纫机上,专心致志给家人做东西。 一家六口人,大到罩衣、罩裤,小到鞋子、鞋垫,都是母亲在缝纫机上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小时候并没有疑问,觉得母亲会做这些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成了家,经过数次的尝试,才知道要做好这些需要非常大的努力。 多想再听一听母亲踩缝纫机的声音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我知道,如今这台缝纫机,只是一个摆设了,母亲老了,已经无法再使用它。 从142团搬到乐土驿时,母亲曾犹豫,要不要把缝纫机卖掉。母亲告诉我,她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房门大开,野蛮的风随意进入。这个曾经有那么多温暖的地方,如今被轻飘飘的空气霸占了,母亲有些懵了,母亲不知道该给谁说这些话:“你们曾爬上爬下的布沙发没有了;冬天腌菜的那口大缸没有了;曾一次驮着你们三个娃娃的自行车没有了;踮着小脚把你们带大的祖母没有了;忍着胃痛养大你们的父亲没有了。” 我似乎看见当时的母亲,身子一点点一点点地矮下去。母亲站在那里,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了好久。 母亲第一次这么小声地说话,只有她脚边的风听到母亲说了些什么;这些风,会吹过奈何桥去,告诉在天堂的祖母和父亲吗?这些风,会翻越天山,吹到渭水河边的小城宝鸡吗? 母亲熬了汤,不知道用慢火熬了多久,只是我进厨房的时候,满处都是浓浓的香味儿。 我禁不住诱惑,掀开锅盖,灰白色的汤咕咕嘟嘟地滚着,四周飘着一圈厚厚黄黄的油皮,一大块骨头沉默不语,在锅里忍受着高温的煎熬。 “这炖的是啥汤呀?”我问道。母亲急忙过来说:“牛骨髓汤,你估计都没喝过。”“真香啊!”我感叹着。 这天午饭,我喝了两大碗汤。很可惜,肚子却不争气起来,整个下午,我不停地往后院的厕所跑。母亲一边帮我挡鹅(母亲在后院养了两只鹅,看到生人会追啄)一边不停埋怨自己:“我多兑些水就好了,我多兑些水就好了。” 母亲对我们的爱,多像她熬的牛骨髓汤啊,浓到我们接受不了。 返回的日子,转眼就到。东西早在前一天就收拾好了,而离开的那个早上,总觉得自己少收拾了什么,坐在那里,想了许久,却又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落下了什么。 我和妹妹,拉着满满两箱母亲做的布鞋上路了。还是那个路口,车子却朝相反的方向开去。 母亲和弟弟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和妹妹许久都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呢?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是把自己的心,落在了家里。
楚秀月:新疆人。现居陕西省宝鸡市。法名丹增桑启。2016年5月21日开始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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